周德芳
因為愛茶,所以愛壺。古人愛屋及烏,我是愛茶及壺。
在我收藏的各色茶壺中,有一把紫砂壺地位特殊。因為這是紫砂藝術(shù)家崔龍喜老師,手把手教我和女兒一起做出來的。
這把紫紅色的茶壺,始終是我的珍愛之物。壺身是一個可愛的胖墩,壺把弧線流暢,盈盈一握滑如嬰兒肌膚,壺嘴微微翹起質(zhì)樸可愛,像極了一個想要更多零食而不得的孩子撅起的小嘴,壺蓋嬌小俏皮又挺拔,像一個美人秀氣的鼻梁。壺上刻著我寫的話:滿湖春色邀明月,一斟清風(fēng)醉九州。
用這把紫砂壺泡茶時,綠茶如水洗碧玉,紅茶如雲(yún)煮朝霞。就一本好書,品一口好茶,不僅洗滌了心靈的塵埃,也消融了靈魂的脂肪。
忘不了八年前的那個夏天。我們穿過一棟白牆黑瓦、屋簷翹起、雕龍刻鳳的典型徽派建築,還來不及欣賞屋內(nèi)不同朝代的字畫、各種類型的石碑、描紅鍍金的牌匾以及閨閣小姐們用過的梳妝檯,就來到了滿目清翠的江南園林式的院落。
沒曾想,這院落很快便意外成為我和女兒美沁上課的教室。給我們上課的就是院落的主人崔龍喜先生,作為獲獎無數(shù)的紫砂藝術(shù)家,他有十件紫砂壺收藏在中南海紫光閣。
那一天,崔老師搖身一變從一個動手的,變成了一個動口的。他一旦開口,話語便如滔滔江水奔騰而來:「它從盛世大唐的沃野上緩緩向今天走來,它穿越了千年的時空來到了眾生之中,它是大唐最牛的牛,是唐代五牛圖的頭領(lǐng),它將帶來盛朝的福氣,還會聚齊高貴的牛氣……」,彼時,他正指著那件紫砂牛,穿藍(lán)布短衫、板寸短髮的崔龍喜挺著筆直的腰板,站立在紫砂壺展示櫃前,聲如洪鐘,時而激情澎湃、時而深情款款、時而手舞足蹈、時而陷入沉思。他把我們帶進他的每一件作品。他手下的每把壺,都有一個故事,每件作品,都有其來處。
比如那把《呼喚壺》,便在他人生第一次見到大海時,年已47歲,一時聊發(fā)少年狂,不顧一切地跳入波濤洶湧的大海,直到警戒人員將他強行拽回安全地帶。海泳沒有盡興,但這把壺卻讓他留住了波濤,狂攬大獎。還有那把《陶魂壺》,他到巴東採風(fēng),粗曠、原始的裸體縴夫們深深震撼了崔龍喜,發(fā)出了:「聲如哀號身如弓,農(nóng)人心酸幾多重」的感嘆,流淚創(chuàng)作了這把廣受好評的壺。
踐行壺以載道的他,制壺其實也是為了闡釋、散發(fā)他悲天憫人的世界觀和價值觀,他用紫砂開掘了與古代聖賢對話的獨特通道。聽他講壺,女兒美沁和我迷戀在他小茶壺中的大乾坤。
課不是白聽的,接下來,崔老師給我和女兒各發(fā)了一塊濕潤的泥土,「現(xiàn)在開始動手了,」 崔老師說:「好好學(xué)啊,這可是你們將來自己的紫砂壺」。我和女兒一半興奮、一半惶恐地玩起了兒時的「摔泥巴」。
學(xué)藝一周,崔老師一遍又一遍給我們示範(fàn),手不釋泥地拍、打、刮、捏,他要求我們學(xué)習(xí)的時候做到:心中有壺,眼中無物。他說,看似制壺,實是修心。他反覆提醒我們在捏制過程中,如何掌握濕度和力度。因為紫砂土過於乾燥會導(dǎo)致裂紋,而過於濕潤可能會影響造型。他教誨我們,設(shè)計壺的比例要協(xié)調(diào),壺身、壺嘴和壺把的比例要合理,既要美觀又要實用。在製作過程中,要預(yù)留好通氣孔,以便於在燒制過程中氣體的排出,避免壺體出現(xiàn)裂痕。
在製作過程中,崔老師叮囑我們注意細(xì)節(jié)的雕刻與打磨,如壺嘴的彎曲度、壺把的舒適度等,增加壺的美觀和實用。設(shè)計時不僅要美觀,也要考慮到茶葉的浸泡效果和飲用時的便捷。
那些天,崔老師一邊為我們上課,一邊用他喜歡的粉灰色方型紫砂壺,給我們泡了一壺又一壺碧螺春、金駿眉。說來得好好感謝中國簡報社長王榮泰先生的引薦。
我們這間做壺的老屋也有來歷,陶藝鑑賞家高明君先生告訴我們,這棟徽派建築,是崔老師來安徽採風(fēng)時驚見這棟保存完好的徽派古建築「大夫第」正準(zhǔn)備拆除,他迅速籌集巨資完整地買下來,再完好無損地搬到宜興。此後這裏成為他源源不斷作品的溫床。
回到紐約後,時時回想起崔老師和那間「樂砂藝術(shù)館」。突然有一天,我在曼哈頓閒逛,抬頭驚見崔大師和他的龍喜紫砂壺赫然在時報廣場的彩色大屏上,那一刻我的眼睛不禁濕潤了,這是冥冥中的時空再見。而崔老師當(dāng)年在我女兒心裏播下的藝術(shù)的種子,早已發(fā)芽開花,美沁從哈佛大學(xué)藝術(shù)系本科畢業(yè)了。
行文至此,已是初冬。崔老師的生日隨著初春的腳步臨近,僅以此文提前祝恩師生日快樂!
頂圖為資料圖片。新華社